流浮山產物備忘-夕陽下默默求存的蠔

黃昏。海灣以北浮現繁盛剪影,海灣以南靜躺無數的蠔,不知有多久沒人留意。

開蠔一刻,揭曉養育成果。

蠔殼鋪滿泥灘,劉海員、邱細妹靠著晚霞開蠔。

棚屋一年變幾次樣,風吹歪了便修,翻了再搭。

六、七十年代的蠔田,常見細路們蹲在大人旁幫手。 (圖片/翟偉良)

水退,泥沼既滑且浮,踏這種扶手滑板才可行走蠔田間。

劉海員說,一顆蠔苗比指甲還小,要養成如圖般大大隻,至少五、六年。

他每天在大海馳騁,往返蠔田與蠔排。

蠔殼路。附近曾有灰窰,收集蠔殼製石灰,六十年代結束。

陳燦、曾任根從前便是如圖般扛擔挑,將蠔帶往市區賣。 (圖片/翟偉良)

老夫婦倆笑言退休後睡晚了,五時才晨運。

邱細妹將蠔隻穿繩時會預留位置、間距,確保生長環境。

泥灘柱,長滿蠔。

秋冬是收成期,劉海員夫婦忙於曬蠔,有得忙便開心。

在流浮山大街開檔,有金蠔、蠔豉賣,即開蠔肉也受歡迎。

后海灣蠔業養殖協會主席陳汝棠透露,整個珠三角的蠔,現統稱香港牡蠣,證明香港有代表性。

文字 | 李英儀
圖片 | 黃偉傑 梁建民

握一把蠔啄,往蠔殼面敲打,咚咚咚,破開洞口,撬起蠔殼,乍現一團鮮嫩,蠔民笑了。是經年累月辛勤養殖得來的蠔。元朗流浮山世世代代,皆賴以為生,引以為傲。

卻已漸被人們遺忘。

流浮山對開的后海灣,臨珠江口而成鹹淡水交界,因鹽分高,浮游生物多,養蠔得肥。找勻全港,只此一隅。沿流浮山大街,經過海味檔、海鮮檔、酒家,來到海邊,遙望深圳灣大橋與彼岸高樓,回首身旁,觸目鄉土。不時有人曬蠔,鹹水味夾雜蠔香;不小心踏碎蠔殼,響聲清脆,原來蠔殼遍地。

為了美景而來

最美是潮退,出落一片泥灘,十足溜冰場,擱幾隻舢舨,如再碰上日落,斜陽映照,泥濘生光,幾個歸航的黑影,由遠走近,到終於看見輪廓,都是發光的。這個時候,隱在海邊一角那間棚屋,也給鍍上了金光。屋前泥灘,常見劉海員、邱細妹兩夫婦,蹲在餘暉下開蠔,或趁天未黑齊,收拾曬好的金蠔。有時也會甚麼都不做,肩並肩坐在屋前,欣賞大海與夕陽。

「全流浮山,我呢個位睇日落最靚!」劉海員威風的說。他今年四十三歲,黝黑臉上,爬滿過度老成的風霜。「做蠔好辛苦!」其實他一早知,他在大陸沙井出世,兩歲隨漁民父母來港,落戶流浮山海邊的坑口村,當時全村人都養蠔。「我就幫啲大人散蠔。幾百隻排喺泥灘,逐隻執起身,蠔口向上放返好,等啲蠔有得呼吸。執到手都軟呀!」

泥灘培苗 海洋養育

以前養蠔,需在近岸淺灘種蠔田:投放石頭、瓦片、蠔殼,或如插秧般,豎立一枝枝水泥柱,讓蠔苗依附其上,吸食浮游生物成長。但水退便無法覓食,蠔長得很慢,要四年才有收成。九十年代起,陸續改用蠔排,浮在海面,垂吊一串串蠔,水深流急,不停為蠔隻輸送食物,一年半載已長得像樣。「但我覺得太細隻喇!香港人鍾意食大隻啲、肥啲嘛!」劉海員屬業內年輕一輩,本來當碼頭苦力、地盤工人,約八、九年前,獲同村老蠔民提攜,將蠔場轉贈,果然激勵出一番志氣,「舊時流浮山蠔好出名嘛!而家沉寂晒,好多人直頭唔知香港有蠔,以為全部係大陸蠔。」他想為本地蠔爭一口氣,費盡心機,在棚屋前的泥灘,插水泥柱培育蠔苗,三年後養成中蠔,調去蠔排,再吊養四、五年,比別人花多幾倍養育時間,務求養出肥美、飽滿的蠔。

由蠔殼鋪砌的路

此番努力,老蠔民陳燦、曾任根夫婦盡看眼裏。兩老當年分文不收扶助後輩,也無特別原因,說起來都是淡淡然,自然而然似的,「佢哋細路哥咁細,都要搵餐食。」燦叔今年八十五歲,與劉海員同鄉,皆沙井出生。陳家三代養蠔,他十六歲學懂手藝,1958年來港結婚生子,家計沉重,住鄉郊謀事也難,遂偕妻胼手胝足,當蠔民掙錢餬口。提到養蠔,兩代蠔民同一口吻,「好辛苦呀!天寒地凍出海採蠔,凍到牙關打震,凌晨兩點兩公婆踎喺海邊開蠔,我哋一日要開六、七十斤,開完擔出去灣仔賣。老婆梗係要幫手,冇話女人唔使擔。」好在燦嫂個性開朗,「我哋睇住好多轉變!以前採蠔難好多,後來有咗潛水衣,可以落水攞。以前啲蠔好肥!肥過而家嗰啲好多!」她咧嘴而笑,雙手比劃著說。那時夫婦倆每天每夜無休止般開蠔,蠔殼放在腳邊灘上,伴隨歲月,殼化成灰,融入泥灘,日復日,年復年,竟在棚屋背後築起了一條由蠔殼堆成的路。兩老向來經由此路往返家裏、海邊,然後換成了劉海員、邱細妹的一對身影。

夫唱婦隨

這一對也算是傳統配搭。男的有主見有幹勁,女的溫婉。邱細妹嫁來時,對蠔根本毫無認識。後來劉海員說要接手蠔場,她便默默支持,著手去學。

水泥柱蠔要移植去蠔排,工夫可多。泥灘上撒落大堆蠔柱,圍著邱細妹,她逐一執起,拿工具逐隻蠔捶下來,跟著逐隻拿去清洗、撿走黏附的螺類,才將蠔隻按年期、大小穿上繩子成一串串,一個蠔排預備五百八十串蠔,一串約一至兩斤,方便送出海面。

有妻子應付各項繁瑣,劉海員便可專心做部署。養蠔對環境要求甚嚴格,「隨時打一場颱風就一鋪清袋!」是以他從不敢鬆懈,「第一睇水質,如果吹西南風、有紅潮,去到中秋節個海泛磷光,就即係多浮游生物;第二睇天氣,愈凍啲蠔愈長得肥,開出嚟脹卜卜!如果嗰年唔夠凍,就要衡量係咪養多一年。」有時為了配合風向水流,他會請拖船,將整個蠔排遷徙,「我成日左調右調啦,一個位今年養得肥,出年未必。」但任憑如何調動,他都會避開海中心、近航道一帶。「因為出面有好多大陸人放緊蠔排,好密好逼,啲蠔根本唔夠食。」

日暮西山 雨後春筍

2007年后海灣約有二千個蠔排,近年急增至八千,劉海員佔四十多個,並有其特定海域,「但間中就有人想侵佔入嚟。」養蠔業界,正處變動,「好多老蠔民退咗休,仔女唔接手,惟有請大陸工人做,又有啲大陸人落嚟開蠔場,但做事作風始終好唔同。」他感慨蠔業缺乏監管,良莠不齊,蠔排過量,亦難免影響海洋生態。蠔民之間有個組織,名為后海灣蠔業養殖協會,一直關注此等事宜。會址在海邊不遠處,午後有不少人忙罷作業,踏著水靴進來找主席聊天。主席陳汝棠也是蠔民出身,生於深圳,成長期間兩岸來回,現居香港。他現年六十一歲,尚記得八十年代有次后海灣水質突變,死掉了一大批蠔,釀成結業潮。「由本來有幾百戶,剩低幾十戶。連個會都解散埋。」

那年頭,因深圳發展工業,屢傳后海灣污染,蠔業一蹶不振,停滯了十多年。1999年陳汝棠率眾重組協會,運作至今。

都是土生土長

蠔民自古便常處困厄,遂團結起來共同解難。「我阿爺、阿爸嗰代,出海要交租俾厦村堂口,等批標,海上會有水巡,你冇出標就拉你。蠔民當然抗拒,認為應耕者有其田。以前個會未解散前就爭取緊呢件事。後來成個行業都低落,就不了了之。」海水污染問題,險些無可挽救了,才盼到后海灣實施污水管制,其後深圳轉型,工廠相繼遷走。蠔民這才鬆一口氣。

現下協會則致力爭取政府監管、發牌,維持蠔業質素及可持續發展。「以前成個后海灣,由沙橋、流浮山,去到上、下白泥,成條海岸線都係蠔田,而家蠔排移晒去出面航道,有冇咩嘢影響,政府應該正視。」他亦不時與外國、內地蠔業交流,又與本地大學聯繫,以期研究新發展。「而家我哋同香港大學海洋研究所合作,打算培育最強壯、優質嘅蠔種。」說罷,他頓一頓,「但最重要都係令人記得返香港有蠔。畢竟全香港三百幾公里海岸線,係得我哋后海灣呢十幾公里養到蠔。好值得珍惜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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